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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【番外】陰謀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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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深露重, 月明星稀。

陸地的東極,與無量海的相接之地, 漆黑的海面今夜異常平靜。海岸上瘴氣從生,黑煙流淌, 漩渦的中心似有一個人為的結界,由內向外陰森森地透著邪氣,無形的壓力之下,連海浪都變得輕聲細語,畏首畏尾。

結界之中立有三人,兩人在前,一人在後。左前那人……或許並不是人, 而更像一只面目猙獰的惡鬼,身長八尺有餘,一襲細鱗軟甲, 青發,虎目, 獠牙, 最可怖的是, 他的左臉像是曾經遭人削下過一半,找回來後又直接縫了回去,從頜骨到頭頂, 留下了一排醜陋的針腳。他背上背著一柄長/槍,似乎是有某種封印,嚴嚴實實地用白布包了起來。

右邊那人, 只是個尋常打扮的幹瘦老頭,面容枯黃,毫無生氣——正是曾經出現在千葦蕩湖底的宗府管事老辛伯?!

這外形上天差地別的兩人,此刻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寂靜的海面,仿佛在等待什麽東西上岸。

頭頂黑雲簇擁,偶爾裂開一條縫,洩出一抹星光。在那慘淡的銀光下,能夠看到海面上有什麽東西在飛快地靠近。那是一團黑霧,像有生命一般貼著海面游動。

老辛伯瞧見了黑霧,立刻大喜,轉身朝身後那人稟報道:“大長老,少主到了!”

惡名冠絕六界的魔界護法長老罩山,此刻面容平靜,一身黑色寬袖長袍,周身縈繞著若有似無的魔氣,體態佝僂,卻黑發及地,聽到下人的話後,他緩緩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,只見那雙瞳仁一只漆黑,一只灰白,灰白的那只目光呆滯,已然不可視物,黑色的那只卻像稚子的眼睛一般,靈動而有活力。

此人身上糅雜了太多矛盾,讓人無法判斷他究竟是蒼老還是年輕,更有可能的是他的身體一邊在新生,一邊在老去。

海上的黑霧轉眼間便登上了陸地,卷起一陣旋風,直接視結界如無物,來到了三人跟前。一人從黑霧中顯出身來,是個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,朝著罩山躬身拱手一拜,“參見大長老。”

罩山微微一笑,上前兩步將他扶了起來,慈愛地握住了他的手道:“戮罹,我的好孩子。”

年輕人擡起頭來,臉上掛著乖順的笑容,朝那人喊道:“外公。”接著又看向那青發惡鬼,擡手作了一揖,“舅舅。”

他不是別人,正是前幾日剛拜入方諸山至能真人門下的靈龜少爺,宗六——顯然,他該是“戮罹”,而不是“宗六”。

青發惡鬼鼻嗤一聲,滿目盡是不屑,垂眼打量著這個周身散發著與其他三人格格不入凜凜仙氣的年輕人,開口嘲諷道:“仙家公子,收起你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,你這是在跟我們叫板麽?”

戮罹聽罷順從地斂去了周身仙氣,也並不在意他話中的嫌棄,掛著微笑只管把自己禮數盡到,接著又轉臉看向一邊的老辛伯,朝他點了點頭。

“少主,這幾日你可一切安好?方諸山上可有遇到什麽危險?仙界那幫人有沒有看出任何端倪?”老辛伯滿面都是關切之情,生怕他缺胳膊少腿一樣前前後後地看他。

“我一切安好,不用擔心。外公,魔界近日可算太平?我們的謀劃可見了成效?”

“哼,魔界有我鎮守怎會不平?”說話的是青發惡鬼,他正是人稱自在魔羅的魔界三將之一,千桎。“更何況要我說,魔界沒有你,才顯得更平常些。”他邊說邊露出譏諷的笑容,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。

戮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,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對話,反倒朝魔羅笑笑,說道:“那真是勞煩舅舅了。”

“隨我來吧。”罩山轉身一揮手,眼前便兀的撕開了一道漆黑的裂縫,不詳的嗚咽隱隱傳來,仿佛連風都要被吸入其中。四人魚貫步入了那縫中,待老辛伯的衣擺消失在黑暗裏,裂縫便猛的收攏,瞬間,海灘上的結界、瘴氣皆消散去,空中星宿重現,只聽見滾滾海潮來襲,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像。

世人皆知,六界八荒,上有九天淩霄宮,下有冥府閻魔殿,仙者居洞天福地,妖者匿幽嶺深流。唯獨這魔界,十人中倒有八人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所。

都道東岳泰山上接南天門,下源忘川河,既是神界的入口,也是地府的玄關。眾人只道它是天地兩府的咽喉之地,卻不知它實際上也是魔界的秘密關口。

忘川,源起泰山,橫阻在黃泉路和冥府之間,是陰陽的分界線。六界中能入輪回者,便能通過奈何橋渡過忘川進入十府閻王殿,忘卻前塵,投胎轉世。而不得入輪回者,或不願舍棄前塵者,便會跌入忘川,不得超生。

然而在這忘川之中,還徘徊著比孤魂野鬼更見不得光的東西。

創世之初,魔族從眾生欲望的陰影中誕生,生而不在輪回道中,死則無法趟過忘川河。少數身死神滅,消散於天地之間,更多的則只能飄蕩在忘川河邊,面向地府慟哭,最終栽進忘川的湍流中,成為河底的一抔爛泥。

飄蕩在河上的亡魂順流而下,經年累月,魔障在忘川的盡頭積少成多,竟逐漸變成了魔族盤踞的一方秘地。後來初代魔尊阿修羅王崛起,就在此設立了重重結界,建起了魔界的城池。

忘川盡頭,死生之地,生者蝕其骨,亡者迷其途,根本不會有人活著往返於這暗流湧動的不祥之地。在創始元靈封印的籠罩之下,魔界被棄在這一隅,不生不滅,暗自經營。

魔界主城,鷙淵殿前,一道漆黑的縫隙豁的裂開,四人先後從中走了出來。殿中等待的眾人立刻站起身,朝為首的三人一拜。

“參見大長老,參見少主,參見大將軍。”

三人邁入大殿,接受著眾人的拜謁。這大殿盡頭設有三層階臺,罩山緩步行至堂上,將手中權杖交予迎上來的仆從後,便徑直走上最高臺,跪坐在了正中央主座的軟塌之上。

戮罹跟在他身後,在第二階左側的位置上盤腿坐了下來,一坐下就端起矮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,神情姿態頗為放松。而最下一階臺上設有三座,左右皆已有人,自在魔羅面不改色地解下背上的長/槍,入座了中間的位置,將長/槍平放在了身後。

“落座吧。”大長老在高處揮了揮手,殿內的八人紛紛入座。

如此一來,魔界的次序立判。原本在這鷙淵殿上,以魔尊一人為上,下設二位護法,三員大將,統禦八門魔王,勢力盤根六界。而現在,魔界已經千年沒有魔尊,於是護法大長老罩山身居上位,代為治理魔界;戮罹作為唯一繼承人,以魔界世子的身份位列其次;三員大將中,除了在中的自在魔羅千桎,還有左側的“百頭鬼”千圄,以及右側的“顛倒魔王”千縊。

這堂上身居尊位的十三人,加上席間侍酒的仆從和四周身披甲胄的守衛,形容樣貌都大不相同。既有像自在魔羅那樣面目醜陋、身形怪異的羅剎,也有像百頭鬼那樣瑰姿艷逸、嬌媚妖嬈的驚鴻美人。但總的看下來,還是奇形怪狀、面目可憎的更多。

“諸君,”罩山在堂上朗聲道,“今日召喚魔族八門首腦齊聚鷙淵殿,是有三件事要宣布。”說完擊掌三次,向殿外等候的人喊道:“進來吧!”

話音一落,只見三人走進殿來。其中兩人是侍從打扮,用扁擔挑進來一只大木箱。而另一人是個美艷的女子,一襲紫衣,二十出頭模樣,姿色出眾、眉眼含情,雖不言語,卻透著股媚態。比她的容貌更引人註目的是她手中抱著個嬰孩,從繈褓中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,看著應該還不足月,只偶爾發出幾聲虛弱的嗚咽。

“大長老!這是……!?”

沒想到座中八人見到此女,皆是驚訝不已,有的甚至忍不住站起身來——不過他們看的不是女人,而是女人懷中的孩子。“這孩子,還活著嗎!?”

戮罹臉上也有些驚喜神色,“真的生下來了!?”

罩山笑了笑,手一擡,堂下便立刻安靜下來,他看向殿中的女子,“阿寧,將你的情況向諸君詳說。”

“是。”女子抱著孩子朝堂上跪下,說道:“小女阿寧,本是西北玉墟山的千年狐妖,因……難過情劫而入了魔道,得幸有主公收留,自願……入了六甲堂。而這孩子……”她邊說邊看向了懷中孱弱的嬰兒,眼中閃過一瞬悲傷,“這孩子生於上月初一,到今日,已經三十三天大了……”

“大長老!!”座中一人聽罷一躍而起,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喜色,“難道詛咒終於又出現松動了!?”他正是八門魔王中的東戊王,四足四臂,腹大而圓,原形是個蜘蛛精。

“正是,這就是老生今日要宣的第一件事。”罩山擡擡手,讓阿寧站了起來。“諸君皆知,萬年來我魔族受阿修羅詛咒的迫害,無法誕下健康的嬰孩,往往不是胎死腹中,就是殘缺夭折。所幸我們發現,這詛咒每過幾百年就會出現一次松動,而這六甲堂正是為了時時監測詛咒的變動而創。往年這松動都間隔七八百年,而這一次卻讓我們足足等了一千多年!但終於,還是被我們等到了。”

“太好了!!”座中八王皆喜形於色,歡欣鼓舞,“那我們至少能有數十年的時間開枝散葉!!”

“——只是!這次的松動還只是初現端倪。”罩山突然打斷了已經開始舉杯慶祝的眾人,示意堂下的阿寧繼續說話。

阿寧美艷的臉上此刻只有悲傷,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裏的孩子,淒然地開口:“這孩子……恐怕也活不久了……”

“怎麽會!?”驚呼出聲的是堂上的戮罹。

“這孩子肉身貧弱,元神不穩,生下來一月,三魂就丟了二魂,恐怕……恐怕是活不過四十天了……”說著說著便落下淚來。

“啊……??”剛才還雀躍的眾魔王此刻又低落下來,有的在震怒,有的在不甘,有的端起酒壺就往喉嚨裏咕嘟咕嘟地灌。

“阿寧,你下去吧。”罩山朝她說道。

阿寧擦了擦臉上的淚水,向堂上的五人跪了一跪,就抱著孩子退出了大殿。

“諸君也不必過於失望,那孩子能完整地生下來還活了一個月,對我們而言就是個大大的吉兆了。雖說不知詛咒的完全松動還要等多久,但我魔族也該有所行動了。開箱!”

一直候在堂上的兩個侍從連忙一起打開了剛才擡上來的箱子,諸王翹首以盼,只見那裏面裝的是幾摞厚厚的書冊,書封上寫的正是:青城洞府。

“這便是老生今日要說的第二件大事。這箱中所裝的,正是青城山三清法會上的仙人名錄,是我罹兒從洞天府那幫老道士的眼皮子底下盜來的。”

本還有些低落的眾人一聽立刻眼前一亮,“少主竟然盜來了三清法會的仙人名錄!!那以後天界那幫牛鼻子不就是門戶大開,任由我們暗殺宰割了嗎!?好好好,少主當真是膽識過人、年少有為、名副其實、技冠群雄啊!!”

“呵、好說,好說。”聽到這連篇的馬屁,戮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。

坐在左側最上座的北辛王是八王之中唯一由凡人入魔的,曾是個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殘忍梟將,看似粗獷,實則心思縝密,最善揣測尊主聖意。他一看這仙人名錄,便立刻反應了過來,“大長老,莫非您依舊想嘗試創造半魔神?!”

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嘩然。戮罹臉上並不驚訝,卻不自覺地咬了咬後槽牙,拳頭在矮桌下攥緊。前排的自在魔羅千桎扭過頭來看他一眼,眼裏盡是滿滿的怒氣和恨意,最後冷哼一聲,又轉過頭去。

“大長老!三思啊!”右側首座的北汀王立刻站起身來,拱手對罩山說道:“歷來魔神有別,怎可相混!?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!更何況六界萬年以來,只有、只有……”他看了眼面無表情地戮罹,一咬牙,說道:“只有少主這一個半魔半神的先例,沒有人能確定是否真能誕下良種!更何況我們都知道,即便是少主……即便是少主,也是生來就有巨大的缺陷,大家可別忘了他的名號……總而言之,我魔族血脈豈容混亂!!”

他話音還未落,只見一道粗長的黑影便掀翻了他面前的矮桌,北汀王“呃”的一聲,那黑影便如蟒蛇一般縛住了他的脖子,直接把他從席上提了起來。

“你倒是說說,我的名號怎麽了?”戮罹面色陰鷙,眉宇間殺意盡顯,那黑影從他右臂上延展出去,仿佛是他的手直接扼著北汀王的喉嚨。

北汀王是個身形不輸自在魔羅的赤面羅剎,此刻卻毫無招架之力地被戮罹掐在半空中,他還想用手去摳開脖子上的黑影,然而那黑影當真像是影子,根本無法觸碰,他連抓幾下卻只抓得自己的脖子上皮開肉綻,只能兩腿亂登,臉上青筋爆起。

剩下的七位魔王中過半都慌了神,卻又不知該如何平息少尊主的怒氣,只得結結巴巴地:“大長老!大長老!”

堂上的三位大將倒是不為所動,面上還頗有些看戲的意味。罩山似乎也是對出言反對的北汀王有所不滿,竟垂著眼任由戮罹把赤面魔王提在空中晾了許久,才慢吞吞地對戮罹說道:“好了罹兒,可不能傷了我八門魔王。”

戮罹隨即松開了北汀王,讓他重重落回地上。接著那巨蟒一樣的黑影便慢慢退回了戮罹身上,瞬間就不見了蹤影。

兩位侍從連忙上來扶起北汀王,他此刻面如死灰,脖頸上血肉模糊,算是領教了他口中“有缺陷”的半魔半神的厲害,立即跪在地上,朝堂上拱手說道:“謝……謝大長老和少主不殺之恩……小的失言,還請少主恕罪……”

此時戮罹的臉上卻已經收起了嗔色,仿佛剛才那個暴戾殘忍的人根本不是他本人,神色平靜地給自己斟起了茶。

“半魔半神是否良種,相信諸君此刻已經心知肚明。”罩山面不改色地說道,“現下老生還需要諸君的助力。”剛才擡箱的兩個侍從將名錄從箱中取了出來,分發給了在座的八位魔王,少的一冊,多的有三冊。

“這些名錄已經經過了六甲堂的篩選,合適的人已經用朱砂勾出。還請諸君從今日起便開始密切關註這些選中之人。不過先不要輕舉妄動,待時辰一到,還勞煩諸君將他們帶到老生面前。”

“謹遵大長老旨意!”

“最後這第三件事,便是關於我魔界少主戮罹。他如今是我魔界潛伏在仙界內部的眼線,處境危機四伏,困難重重。為幫他早日探查到三界的機密,還需得有諸君的多方配合。”

“自當盡心竭力!”

罩山點點頭,轉頭看向戮罹,對他說道:“好孩子,你現在既然已經成功打入方諸山內部,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謹慎,萬不能掉以輕心。方諸山從至能真人,到底下的丹飛羽客、全無道人、和西海三太子,都不是好對付的角色。我們籌措百年,好不容易初見成效,到此緊要關頭更不可心急。你先做好你的方諸山弟子,權當是自我修行。吞並三界搗毀天庭是百年之計,哪怕你得在仙界蟄伏百年,都必須要忍耐接受。等你站穩了腳跟,才能與我魔界裏應外合,才能給你的娘親報仇雪恨。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外公的一片苦心,千萬不能行差踏錯啊。”

戮罹面朝罩山而跪,面容堅韌,似是已經下足了決心。“謹遵大長老教誨。”

“嗯,”罩山說罷從衣袖中取出一只小藥品,揭開蓋子,倒出了一粒仙氣逼人的紅色丹丸,“這是宗先生專門為你煉制出的肖形丹,你吃下去後便能完美覆制他靈龜一族的元神和原形,今後便不用再擔心仙界那幫人對你身份的考驗。”

戮罹上前雙手接過丹丸,沒有半分遲疑,直接將其吞下。

罩山欣慰地點點頭,“好。時辰不早了,你也該回那個洞天府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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